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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吧, 段然回到车里, 点着一支烟。
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 黑了, 瘦了, 表情更加坚硬,眼角也生出一道细细的皱纹。
打开车载音乐,仍是那首“有故事的人。”
段然运气不算好, 他一出生父亲就走了,四岁的时候, 母亲决定去城里打工, 把他托给隔壁宋庭的奶奶照顾,之后就再没消息。那时宋庭父母在城里打工出了意外双双去了, 他就跟宋庭,奶奶三个人一起生活, 日子虽然苦一点, 但他觉得幸福,知足,每天拉着宋庭树上打鸟,下河摸鱼, 就这么打打闹闹过了十年。宋庭考上大学那天, 全村的人送他到村口, 他临走之前,对段然和奶奶说一定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 接他们去城里住。宋庭离开村子后,每个月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那时家里穷,装不起电话,只有邻居他们叫“二伯”的家装了一个,于是每回宋庭打来,他们就过去接。
那时奶奶总是抱着电话不舍得撂下,追着宋庭问东问西,段然看着奶奶眉开眼笑的样子,也跟着高兴。
后来奶奶病了,而宋庭一直没打来电话,段然没办法,只能带着奶奶坐了一夜的火车到l市找宋庭。可他们连l大的校门都没进去,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宋庭终于露面。那时宋庭也只是一个穷学生,吃住都靠奖学金,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给奶奶看病。段然咬了咬牙,拍着宋庭肩膀说你专心上学,钱的事交给我,留下这句话就带着奶奶走了。后来奶奶央求着他说我不看病了,咱回家吧。他鼻子一酸,抱着奶奶说我肯定能赚到钱,我还要好好孝顺你。他拿出从老家带的所有钱在城南的旧房区租了一间屋,和奶奶先安顿下来,之后为了给奶奶看病,他打~黑~工,偷窃,甚至到学校门口讨饭……
那一年,他十四岁。
时间过去太久,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有一件事,段然这辈子都记得。
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天气热得厉害。段然跪在l市一所知名的中小学门口乞讨,碰到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把他围了一圈冷嘲热讽,段然也不生气,反倒伸手问他们要起钱来,那些学生轰然大笑,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后扬长而去。
段然没有还手,他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身上的伤,慌忙去捡讨来的几张救命钱。
就在那时,人群散去,他看见学校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段然不认得那车,但他本能的觉得里面坐着有钱人。
他一直盯着那辆车看,果然没多久,从里面走下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走在前面那人四十左右,长相周正,另一个年轻点的拿着公文包跟在他后面,态度毕恭毕敬。
段然刚把手伸出来——
一个八九岁梳着马尾的小女孩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跑出来,直接扑进了中年男人的怀里。段然听见她说,“今天我过生日,我想去游乐场坐摩天轮。”
男人疼爱地摸摸她脑袋,说:“坐完摩天轮再坐旋转木马。”
女孩听了,开心地笑起来。
看着这幅画面,段然心里涌上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他忽然就缩回了手。
而男人同女孩说了几句话后,朝他走来。那时的段然,黑色的背心和布裤,因为被人踹在地上踢了几脚蹭了一身灰,眼睛却是干干净净的。
男人刚刚在车上目睹了这场围殴的全过程。一个在学校门口乞讨的男孩被一群学生围着打,就那么忍着,一声不吭。
他冷肃地问:“怎么不还手?”
段然咧了咧嘴角,像开玩笑又无比认真地说:“还手多耽误时间,把他们打了还得进局子,我没那时间。”
男人看着段然紧紧攥在手里的红红绿绿的票子,还有他高高肿起的眼角和嘴边的血迹,又问:“孩子,你有什么难处?”
没有一丝羞赧和窘迫,段然的声音十分平稳:“我奶奶病了,我要给她看病。”
男人皱眉:“你多大了?”
“十四。”
“十四——”男人沉默了下,道,“是个男人了,男人是不能轻易下跪的,这是一个人的尊严。”
“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人活着,连命都快顾不上了,还要什么尊严?”段然说道,目光执拗而坚毅。
男人无言以对。
段然又朝他微微一笑:“叔叔,如果你可怜我,请给我一点帮助,如果是要跟我谈尊严,对不起,请您让开,不要挡住其他的好心人。”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段然好久,他身后那个年轻男子走过来,警惕地瞟了段然一眼,在男人耳侧小声说了些什么,男人摆摆手,对段然说了句:“你很孝顺。”接着让年轻男子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钱,塞进了段然手里。
段然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他看着男人,有些微微的愣怔。
男人盯着段然青涩而茫然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不是要跟你谈尊严,但这里是学校,不是你乞讨的地方。”
“正因为这里是学校。”段然扬起脸,有点狡黠地笑了,“父母们送孩子上学的时候可以指着我说,你要听话,要努力学习,以后才不会到别人家门前要饭。或者,如果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是他那样的下场。”
男人再一次无言以对。
“况且,家里有孩子的父母都是最有同情心的,在他们眼里,我虽然是一个异类,也是一个值得同情和帮助的孩子吧。”
男人道:“我能明白你急着给家里人看病,但你这是利用别人的同情心。”
段然攥着那些钱,直视着男人的脸,黑色的眼睛在那一刻尤其的亮。他说:“叔叔,当一个人穷途末路,才知道,同情心,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男人的目光沉下去,没做声。而后拍了拍段然的肩,打算离开。
段然望着他高大的身影,冷不丁地说了句:“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男人顿住脚步,侧过身,非常自信地笑了:“那你一定是一个聪明的骗子。”
段然再次愣住。他咬了下干涩的嘴唇,忽然弯下腰,给男人重重地磕了个头。
他大声说,“叔叔,我一定会报答您的。”他严肃着脸,将“报答”两个字咬得很重。
男人讶异地“哦”了一声:“你怎么报答啊?”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您的好心,我这辈子都记得。有一天,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感谢您今天所做的一切。”
男人望着段然执拗而真诚的脸,点点头,笑了。
而那个女孩,默默看着,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男人上车之前,女孩还站在原地。段然听见男人叫了一声:“孝然。”
女孩专注地盯着段然的脸,没动。她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有些生涩却很认真地说:“我叫曲孝然,我爸是曲国彰,如果给你奶奶看病的钱用完了,就到“新界”找我爸,他一定会帮你的。”
她说完,朝他笑了。
那个笑,真诚,纯粹,有点晃眼。
段然愣住了。他无法形容当这个叫曲孝然的女孩说出这番话,他的心受到多大的震动。
他差一点就哭出来,但他没有,而是朝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说:“谢谢你。”
女孩转身离开时,他看到阳光在她身上,笼出淡淡的光晕。
三个月后,奶奶病重去世,支撑段然的最后一点温暖也没了,他觉得天轰的塌了下来。
为了给奶奶看病,手里的钱所剩无几,但奶奶的后事得办,山穷水尽时,段然想起了孝然的话。
他找到新界,犹豫再三,最后放弃了,或许是想留住最后一丝尊严,他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走进新界大楼。就在门口徘徊时,他注意到一个穿西装,身形圆胖,看上去是老板模样的人走出来。他把心一横,冲上去就抢走了那人的公文包,逃跑的时候被保安抓住,之后被老板手底下的人打个半死。就在那天,蒋老爷子路过救下了他,将他带回了蒋家。
之后,蒋老爷为他奶奶料理了后事,段然伤好能下地后,把奶奶的骨灰带回了南充老家,埋在一个安静的山坡上。每逢春天,山上的银杏树开出成片的杏花,漂亮极了。
他知道奶奶会喜欢。
这一切,宋庭当然不知道。甚至奶奶走了,他也是打电话到村子的时候,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所以这些年来,他对宋庭刻薄,不光是因为孝然,更深的矛盾,是奶奶的死。
段然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三点,他困得要死,没洗澡就睡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简单吃了口饭,出门的时候,发现宣屿竟等在楼下。
大冷的天,她不在车里,反而靠着车门,低着头,高跟鞋在粗糙的路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段然走过去,打招呼:“呦,宣小姐,真早啊。”他语气轻松,眉目间却一片冷漠。
宣屿蓦地抬头。
“想怎么报复我啊?”段然又说。
她快速走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段然。
“你,为什么招惹我?”
段然往车门上一靠,幽幽地说:“是你先招惹了孝然。”
听到孝然的名字,宣屿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大怒道:“是她不懂游戏规则。”
段然朝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不懂游戏规则的人,是你。”
宣屿一听这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垂死挣扎地问:“你不是说我挺特别的。”
“我说的是实话。”
“那你还——”
宣屿话音未落,段然蓦地打断,“特别蠢。”
“……”
宣屿气到极点,说不出话,原地站了会儿,忽然大声笑起来。
她咬着牙齿说:“段然,我会让你后悔的。”
宣屿刚走,蒋暮打来电话,问段然什么时候回家里看看。
段然回了句:“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