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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泽锦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脱离轮回,醒过来时所能够看见的画面。然后他发现,当事情真正实现的时候,他所看到的画面就和他心心念念设想过的一模一样:
外公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籍,陈简在一旁拿着电脑不知道干什么,或许在和他自己公司里的人交流,或许在浏览一些新闻与游戏相关的资讯。柔和的日光从窗户的位置射进来,为坐在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披上一层光晕。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够感觉到疲惫、疼痛、干渴,他的手指也能再一次地触摸到柔软的床单和冰凉地床架。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亲身经历的六十九个轮回在这一刻简直像是一个冗长的恶梦那样远去了……但这样的放松仅仅存在了一瞬,他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之前的那些并不是什么恶梦,而是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过去。
苏泽锦不由自主的用力动了动手臂,吊瓶与栏杆发生轻轻的撞击声,疼痛与酸胀也在同时侵袭他的神经,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兴奋感,就在他试着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时候,坐在房间里的外公和陈简已经因为刚才的响动看过来了。
大概有几秒钟的相对沉默。
陈简快速从座位上站起来,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同时凑到苏泽锦床前:“你醒过来了?有没有感觉哪里难受?能说话吗?”
“……没……事……”这个时候开口说话要比苏泽锦想象的更难一些,但这并不能扑灭他心头的兴奋感,他转向跟着从沙发上走过来的外公,话语慢慢就连贯了,“外公……让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苏老爷子叠声说,他一只手握着苏泽锦的手臂,另一只的手则抚摸着苏泽锦的头脸。这是苏泽锦第一次从自己外公手掌上感觉到颤抖,他再一次凝视着自己在轮回里反复注视的面孔,意识到仅仅几天的时间,自己外公的头发又白了一撮,而停留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掌,也再没有小时候握着他手写字时候的力道了。
他长大了,外公也老了。
医生与护士在这个时候已经来到病房里,站在床边的苏老爷子和陈简都让出位置,让医生对刚刚醒来的苏泽锦进行检查。
一系列问答与检查之后,医生向在场的一个伤患和两位亲友宣布了苏泽锦并没有大碍的好消息。
躺在床上的苏泽锦彻底放松下来,早把膝盖上电脑丢在一旁的陈简也振奋起来,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苏爷爷,小泽也醒来了,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苏老爷子还没有说话,苏泽锦就忍不住先扯开嘴角笑了起来:十年分隔两地所照成的隔阂比想象中要大,但陈简的变化又比想象中要小。听听这一句话,哪里像是一个关心伤患的人说出来的?但就是这一句话,他立刻就想起了初中时候的陈简,哪怕在十五六岁最疯狂的年龄,他也从来没有跟他一起打过架,而不管他是大获全胜又或者不幸失手,对方先分析的永远是这件事情的对错。
现在想想……还真不容易,要知道两人话赶话的时候,他差点连陈简也一起揍了。
苏泽锦出国的这些年来,陈简没有少到苏家陪老爷子。老爷子看上去是真不和陈简见外,听到陈简的建议后就微微点了下头。
但在点头的同时,他的目光还注视着床上的苏泽锦。
刚刚一系列的检查已经让苏泽锦适应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他跟着出声说:“外公,你先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有陈简陪着就够了。”
陈简一挑眉毛:“这就替我决定好了?”
“怎么,你不乐意?”苏泽锦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毛。
“欠你的!”陈简笑骂了一声,尽管苏老爷子说了不用,但他还是将苏老爷子送到医院外头,看着苏老爷子坐上了车离开,这才再回到病房。结果一进病房,就看见本来应该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的苏泽锦正坐在床沿,还试图撑着一旁的吊瓶架站起来。
他吓了一大跳,冲口就骂道:“你在干什么!不要命了!”
“站起来走走,”苏泽锦不以为然,“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刚才医生不是也说没有问题了吗?”
陈简眼前都差点一黑:“那是说你没有生命危险了,不是说你现在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跑跳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苏泽锦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还听见有人说我呼吸都停止了呢。”他没有再坚持站起来,主要是看见了自己还打着石膏的脚,转而拍拍床头的位置,“过来坐,我们说说话。”
“你先躺上床吧。”陈简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跟着把椅子搬到了苏泽锦的床头,又看见平躺了的苏泽锦还不安分,又在床头上摸索着什么,忍不住皱眉说,“你要干什么说一声不就好了,刚清醒的伤患别自己瞎折腾行吗?”
苏泽锦还真不客气:“那帮我把床头升起来,再给我倒杯水。”
陈简按下床头上的升降钮:“这样?”
苏泽锦感受一下:“再上一点。”
陈简又升上来一点,在苏泽锦点头之后,就站起来给对方倒了杯水:“慢点喝,别呛到了。”
苏泽锦点点头:“今天几号?”
“八号了。”
“也就是说我昏迷了一整天?我记得我被送过来的时候好像没有心跳了?”
“……你连这事都记得?这记忆力也太牛逼了吧。”陈简说。
“惭愧惭愧,一般一般。”苏泽锦说,“手术的过程怎么样?”
“一开始不太顺利,你心跳停得有点久。但等心跳复苏之后就很顺利了。”陈简说。
“手术的总时间?”
陈简想了想:“一个半小时。”
“心跳停止到心跳复苏的时间呢?”苏泽锦问。
“不超过三分钟。”这一回,陈简的回答肯定多了。
苏泽锦的手指飞快地敲打着手臂:“就是说我心跳停止的时间并不久……手术的过程中应该没有第二次停止心跳吧?”
陈简简直哭笑不得:“你希望你停止心跳几次?除了送进去的时候非常危险之外,其他时候绝对没有发生这么危险的事情,放心吧!”
“我都醒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了解一下……”苏泽锦一边和陈简说话,一边在脑海里将事情对上了:他不止记得在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跳停止了,还记得在刚刚清醒的时候听到医生说‘伤者恢复心跳了’。也就是说,在这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六十九个轮回……
“你一点都不累吗?”陈简突然说。
“什么?”正在想事情的苏泽锦愣了一下。
“你一点都不累吗?”陈简重复一遍,跟着他略有犹疑地看着苏泽锦,“我怎么觉得你一场事故之后年龄都倒退了两三岁?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你话这么多的时候……除了在处理公司事务上。”
“我姑且把你这句话当成赞美吧。”苏泽锦说。
“喂,重点不对了吧!”陈简说。
“哦?那你的重点是?”苏泽锦问。
陈简刚要说话,自己再想想,突然笑了起来:“我的重点是你性格突变啊!你刚才是在和我贫呢?”
“瞎说!我明明在很认真的和你讨论问题!”苏泽锦说,然后自己也笑了起来,半真半假地说,“得了,你刚才都说我在鬼门关前走一圈了,还不兴我多说两句话啊?我可在鬼门关前停留了好久也没人说话,憋的难受呢。”
陈简皱眉说:“还好顺利闯过来了,早知道会出这事,我那天晚上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苏泽锦正要说话,就看见正对着床头的窗户外,几个人正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
坐在一旁的陈简很快也意识到不对,他转头看了一眼,也看见了从走廊上走过来的几个人。
是蒋军国和林美君,小泽的爸爸和继母。
这个意识先在他脑海里浮现,但紧跟着又被另一个念头追了上来,那天晚上的那通电话……他正想对苏泽锦说些什么,苏泽锦就先一步开口说话:
“帮我把床头再调调,我坐起来。”
“嗯?”
“来客人了啊。”苏泽锦解释了一句,就对正好走进来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爸,你来了。”
“感觉怎么样?”蒋军国最先说话,神态和往常一样,仿佛苏氏老宅的那场质问并没有发生。他先问了苏泽锦一句,跟着对站在旁边的陈简说,“小陈也在。”
“蒋伯伯好。”陈简说,他的目光在林美君和蒋容旭身上略作停顿,但没有说话,只是对最后一个生面孔点了点头。
对方也轻轻点头回应。
这个时候,苏泽锦也像刚刚打量自己外公一样打量着蒋军国:四十岁的男人不管是记忆里还是记忆外都衣冠整齐,几天前在苏家老宅吃饭的时候,蒋军国一身西装笔挺;现在来医院看他,蒋军国依旧一身西装笔挺。
“还好,”苏泽锦稍微转了转脖子,“刚刚医生已经来过检查,说没有什么大碍了。”
“没事就好!”站在一旁的林美君赶着说了一句,跟着又低声对蒋军国埋怨,“看看你,我早说小泽回来了,该配上的要配上,这一次要是有个司机,哪里还会发生这种事情?”话音落下,又转头对苏泽锦笑道,“小泽,你以后缺什么跟阿姨说,你爸他一个大男人,自己都丢三落四的搞不清楚。”
车祸之前,苏泽锦对林美君的所有印象都是鄙夷;车祸之后,苏泽锦开始觉得林美君是一个很神奇的女人。
好比现在,连他的正牌爸爸蒋军国都一副什么事情没有发生的模样,林美君却偏偏一身暗绿色的衣裙,耳朵、脖子、手腕上一点首饰也不带,连妆容都要画得比平常苍白两分,致力于在不动声色之处显示出她的担忧与憔悴。
这个女人就跟现在的化妆技术一样神奇,她似乎正孜孜不倦地营造一张画皮,并大有要披上一辈子的架势。
苏泽锦玩味地想着,他没有理会林美君的话,直接漫不经心地掠过林美君与站在林美君身边、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蒋容旭,然后将目光停留在进来的最后一个人身上。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
沈淮一。
沈淮一怎么会和蒋军国一家搅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苏泽锦的脑海里飞快掠过沈淮一在洗手间与自己卧室的各种举动,沈淮一究竟想干什么?
沈淮一率先对苏泽锦点点头,目光在苏泽锦始终敲击着手臂的手指上一转而过:“苏先生。”
苏泽锦敏锐地发现沈淮一目光的落点,他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掌放进被子里,同时说:“沈医生怎么也过来了?没有想到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我正好在和蒋董谈事情,听到苏先生的意外就跟过来看看,还好苏先生没有事情。”沈淮一说,“要是早知道苏先生醉得这么厉害,我就不放苏先生单独回来了。”
苏泽锦客气了两句,在蒋容旭憋不住要说话之前适时露出疲态。
林美君果然一如既往的体贴:她先是瞪了要说话的儿子一眼,跟着悄悄拉了拉蒋军国的袖子,在蒋军国意识到苏泽锦的状态之后,柔声对苏泽锦说,“小泽,你刚刚醒来,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你记得要多休息。”
苏泽锦也跟着微微一笑,然后他再一次对林美君视若无睹,只对蒋军国和沈淮一客客气气说:“爸爸慢走,多谢沈医生过来看我。”
这回蒋容旭忍不住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扬眉就说:“大哥――”
后头还没说出来的话先一步被林美君掐了回去:修得精致的指甲正朝蒋容旭手腕的肉里陷,苏泽锦看着都替蒋容旭疼。
但蒋容旭显然习惯了这种情况,他的声音断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整张脸上都是假笑:“大哥记得要好好休息,我有空就过来看大哥。”
这个只比他小半岁的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头发焦黄,衬衫的一半从皮带里抽出来,面容完全承袭了蒋军国的英俊,还有一种明显的风流之态。
当然,蒋军国的二公子换女朋友换得勤也不是什么社交场上的新闻了。
苏泽锦给了自己的这个血缘兄弟一个字:
“好。”
几个人先后走出病房。
苏泽锦立刻收起挂在脸上的生意场笑容,换上一副随随便便的模样,在陈简开口说话之前先用手指点了一下床铺,让陈简将床头放下去一些。
这让本来憋了一肚子话的陈简一瞬间没词了,他呼出一口气,一边给苏泽锦调床头的位置一边抱怨说:“真是好一场豪门大戏!苏总,您在公司做业务,回家了想发展,出个车祸躺病床上都要先一阵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活得累不累啊?”
“说得好像我很乐意一样,世界上的夫妻要是都像你爸你妈那样模范,警察局那边绝对得少一半的罪案!”苏泽锦笑起来,“你还有脸向我抱怨,你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多羡慕你爸爸妈妈,都打过注意把你干掉然后成为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了!”
“真的?这没听你说过啊。”
“唔……其实是想着把陈叔叔陈阿姨的性格和感情抽取出来,然后注入我爸妈体内,”苏泽锦一边回想一边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陈简又笑了起来:“我说你脑袋没有撞坏吧?我都觉得车祸前的那一通电话不是你打来的了。”
“那一通电话确实不是我打的。”苏泽锦看着陈简脸上明显的疑问,有点无力,“明明是你打过来的,忘记了?”
陈简‘呃’了一下:“见谅见谅,记忆没有你好。”他顿了一下,又说,“那一通电话之后,我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你来,好不容易再接到了一通电话,结果是你出车祸的消息……吓都要被你吓死了。”
苏泽锦仰头想了片刻:“车祸那边有结论了吗?”
“还在调查。撞你的那个人一口咬定这是意外。”陈简停了一下,“不过警察还在调查那个司机。”
还在调查司机?他微微一愣,脑海里飞快闪过司机脸上完美无缺的表情和自己无端微醉的对比,皱眉问:“就是说司机有疑点?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陈简奇道。
“没什么。”苏泽锦摇摇头,“知道什么疑点了吗?”
“这消息倒是还没有传出来。”陈简说。
苏泽锦嗯了一声,手指在胳膊上飞快地敲击。
如果说车祸是由司机主导――那司机的表情不可能这样毫无破绽,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司机那时候的样子,所以司机应该并不知道会发生车祸。
但这场车祸……应该也不会是巧合。
从开始轮回到摆脱轮回,苏泽锦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到底为什么会醉得那么快?
如果他当时没有因为微醉而分散精神,如果他的精神再集中一点,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一场车祸……
是谁想要杀他呢?是蒋军国,还是林美君?
他这样想着,目光从对着走廊的玻璃窗看出去,看铺在地面的咖啡色地毯、摆在角落的绿色盆栽,还有推着车静悄悄在走廊里走的护士――
他最后想道:
哪怕调查到最后,这一次真的是意外,也总有不是意外的那一天。
蒋军国一家已经离开了医院大楼,林美君拉着自己的儿子落后一步,小声和他说话;蒋军国则询问走在一旁的沈淮一:“沈医生怎么看?”
“我个人建议蒋董帮苏先生找一位心理医生,苏先生已经表现出明显的创伤性障碍了。”沈淮一说。
蒋军国说:“沈医生是从哪里……”
“苏先生的回答很有条理,但他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敲击自己的手臂,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焦躁表现。接下去可能还会伴随着一定时期的失眠与特定恐惧。”沈淮一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不知道沈医生最近有没有空?”蒋军国客气地询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麻烦沈医生帮忙。”
沈淮一回头看了一眼属于苏泽锦病房的那扇敞开的窗户,太过明亮的光线照在玻璃上,反射到人体眼睛的时候,反而会晕出一抹漆黑。
他对着蒋军国微微一笑:“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