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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君翔没有穿常服, 而是穿着段家军的军装,显然是以南江联邦州少帅的身份来的。他的出现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意外,其中也包括蒋战威,不过蒋战威的面瘫脸只会因夏熙而出现波动和起伏,对于除了夏熙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个模样, 所以完全瞧不出他此刻的情绪究竟是惊讶戒备还是其它, 那对深黑的眼珠只在段君翔身上停了一瞬, 便重新移回夏熙身上。
而段君翔从踏入屋起眼睛就一直放在夏熙身上,脚步都因此而停了停。所幸有中村智在,——继方才主动起身招呼蒋战威落座之后, 中村智再度站起身,招呼起了段君翔,“哎呀,段少帅怎么来了, 快请坐快请坐……”
中村智今日算是将‘维和’的角色执行的非常彻底,若单从他脸上的笑和行为来看, 都能评选友谊大使了, 可惜这只是出于形势需要的表面功夫,若论心狠, 旁边充当隐形人的南野浩恐怕要望尘莫及。何况不是所有人能让中村智笑脸相迎, 若不是参加了段家专程为段君翔的回归而举办的宴会, 中村智不会拿出和对待蒋战威一样的热情来对待段君翔,——他在宴会上亲眼见识到了段君翔在段家的地位,甚至到了几乎能替段瑞德拍板南江联邦州的所有事的地步, 俨然已是南江联邦州的下一个主子。
因为前阵子在打桥牌的会所里见过段君翔的缘故,夏熙有想过对方可能会出现,但没想过对方会在佐藤隆川的邀请下出现,亦没想到对方走近的第一句就是问他:“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段君翔英挺的眉头皱得死紧,看着夏熙又道:“你受伤了?”凌厉的杀气已如阴云般一点点汇聚,“是谁弄的?”
“没有谁,”相对于段君翔,夏熙的神色和语气都非常平静,“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段君翔显然不信这个说辞,皱着眉站在那,黑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一潭能将人淹没的深水。夏熙还是第一次见段君翔穿军装,而南江联邦州的军装和蒋战威的洛北联邦州的军装版型有点不同,军大衣几乎长到了膝下,军靴又高到了及膝,衣服是墨绿色的,腰带是白色的,腰线很显眼。十九到二十一岁的这个年纪正是最后一次长个子的阶段,段君翔的个子就在这最后的阶段里猛长,身高比夏熙上次见他时又多出来一点,腰线和两条长腿都非常突出,一袭军装英姿挺拔,就像宣纸上用泼墨手法绘就的青松。
他的气质看上去也变得更加深冷,还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威势,锋锐又内敛。而夏熙最初遇到段君翔的时候,他连话都不会说,所以夏熙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倾注了难得的耐心,一步步教他要用筷子吃饭,要展开身体睡觉,要主动跟别人说话,要学习认字和读书,要懂礼仪和礼貌……
此时此刻,夏熙才猛地感觉眼前的‘孩子’是个不需要照顾的男人了。
他已经迅速成长起来,有着深沉的心思,充满着雄性的力量,甚至具备着让蒋战威和佐藤隆川都要戒备的危险性。但他在夏熙面前还是和以前一样,似乎只要夏熙说出来那个伤他的是谁,就会像主人一声令下便冲过去撕咬敌人的狗一般,忠诚又无畏。
始终没有得到满意回答的小狗忍不住长臂一伸,横过半个桌子去握夏熙搭在桌面上的手。从他认识夏熙开始起,似乎就养成了抓夏熙手的习惯,仿佛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抓着夏熙的手,哪怕只是一片袖子或者一块衣角,都能让他感觉安心。
然而佐藤隆川始终握着夏熙垂在桌边另一只手没松开过,并下意识把夏熙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夏熙的身体因此而朝佐藤隆川那里微微一偏,这让段君翔也下意识把夏熙往自己这边拉,——气氛顿时因两人同时施力而僵住,直到下一刻从斜地里伸出第三只手,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扣住了段君翔腕部几乎能废掉整只手的穴位。
正是蒋战威,他的动作是针对段君翔的,话却是对佐藤隆川说的:“佐藤少将,小熙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了,我会好好‘酬谢’你的。还请你把手松开,你把小熙握疼了。”
佐藤隆川也意识到自己的力道用得有点重,倒当真松了手,但蒋战威明显宣告主权的话让他很不悦,表面上却好像完全不明白蒋战威的意思一般,道:“不麻烦,我照顾小熙是理所应当的。何况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照顾,小熙也会照顾我,还亲手帮我煮过鸡蛋。”
佐藤隆川说的是带夏熙去训练室的拳击台上任由夏熙揍的那天,他顶着鼻青脸肿的伤吃晚饭,夏熙觉得实在有碍瞻观,便找了个熟鸡蛋给他敷脸。蛋其实是厨师煮的,但不妨碍佐藤隆川拿来刺激情敌。
连一口夏熙煮的蛋汤都没喝过的蒋战威当真被刺激到了,段君翔倒是平衡了一点,并且跟着松了手。
——不过是一个鸡蛋而已,有什么好炫的?夏熙曾经亲手喂他吃过糕点,还给他做过味道特别棒的小排面,里头足足放了四个鸡蛋,他说什么了吗?
其实段君翔也想炫,但那碗小排面是他独家珍藏的记忆,他不愿意分享给任何一个人知道,于是只看着夏熙低低道:“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要好好吃饭和休息。”
待段君翔坐下来,宴席总算开始了,服务员随即便准备上菜。大大的圆桌很快摆上了各种精致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可惜本该完美的宴席气氛因蒋战威佐藤隆川和段君翔三人而异常凝滞和微妙。这三个男人,相互之间几乎全有时日久长的旧恩怨,相互之间也几乎全都开过枪动过刀,——其中一个前段时间才刚带着手下不远千里追杀过来,此时能够平平安安地共坐一桌,某种角度上其实已经算是难得的奇景。
被三人关注的夏熙感受的尤为明显,明明现场包括卫兵和服务员在内有那么多人,却仿佛只有他和他们三人被关在缺氧的玻璃盒子里一样叫人窒息。连喜欢装隐形人的南野浩都忍不住开口缓和气氛,‘亲善大使’中村智自然也一样,——他的座位就靠着段君翔,随即便带了满脸的笑意跟段君翔搭起了话。
段君翔这次竟及时对中村智的话做出了回应,虽然发音吐字依然带着些机器般的机械性,但语气堪称亲善:“中村司令近来可好,家父前两日还提到你。”
‘司令’两个字立即让中村智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了。
这场侵占兴东联邦州的战争,长虹帝国原本只任命了佐藤隆川和南野浩这两个指挥官,但是军部决定提前发动战争后,又加派了中村智来担任总参谋。参谋只是个职务名,并没有这一军衔,所以若单论军衔,中村智和佐藤隆川的等级是一样的,可若论职位,参谋长比指挥官大了一级,可以对指挥官下达指令。
也就是说,中村智要比佐藤隆川大一级,可以对佐藤隆川下达指令。然而中村智并不曾享受到他该有的职权待遇,——佐藤隆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说的话也只是表面上听听,完全不当回事。中村智难免对此心怀不满,一直想寻点事来压一压佐藤隆川,而段君翔的这句‘司令’,着实是道进了他的心里。
司令虽然和参谋一样不是军衔,甚至只是个不太正规的口头称呼,但在军队里,这个称呼往往用于权限最大的那个人,一下子就将中村智给抬高了。于是中村智对待段君翔的态度越发热切,还一脸诚挚地关心了一下段瑞德的身体,段君翔点点头道:“家父很好,只是最近找他谈事情的人比较多……”
他有意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其中两件让他觉得非常困扰,所以干脆把事情交给了我。”
一听到‘谈事情’,中村智便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和段瑞德谈的条约。其实段家为段君翔举办的那场宴会并没有邀请中村智,只是中村智正好在南江联邦州和段瑞德进行接洽,才顺道参加了宴会。接洽的内容除了老生常谈的那一套之外,还有一个以资金及武器换取一部分铁路使用权的条约,但段瑞德没有当场应允,只委婉地拒绝说要再考虑。
这回复自然不会让中村智满意,也不会轻易死心。因为若能成功签订条约,从而获得南江联邦州的交通和土地资源,给长虹帝国带来的好处不言而喻,对中村智来说则是大功一件,定能到受军部的极高嘉奖。
中村智不由暗自思量起来,眸底折射着算计的光,——他已经认定段君翔所说的事就是条约的事,甚至都想把眼前的宴会丢到一边,单独想找个地方和段君翔详谈一番。
可事实上,段瑞德根本不想让段君翔与狡猾的长虹帝国人有牵扯,甚至没有把条约的事告诉他。若中村智了解段君翔,便会很快发现问题,因为他刚才在话里称段瑞德为‘家父’,而他回到段家那么久,始终没叫过段瑞德一声父亲。
并不是因为心里还有怨恨或不满,只是因为他很难接纳别人,哪怕对方是他的至亲。只有夏熙除外,——第一次见到夏熙的笑,他就感觉里面有说不出的暖,连夏熙的声音似乎都带着春风般的味道,就算听不明白所说的内容,却莫名记住了那个声音。
少年人的第一个爱恋对象永远难以取代,恨不得把一腔心思都灌注在心上人身上,只要能成功把夏熙带走,别说称呼段瑞德父亲,就算是和中村智签了那份出卖铁路使用权的条约,他也不在意。段君翔本来就不管什么人生哲理,也不管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他的人生里只有这一句格言:想要的,就去争取。
他就是一条狼崽子,只管不死不休地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夏熙没有听旁边的对话,也没有吃菜。其实他从坐在这里就一直在强撑,头很疼,胃里很恶心,真实存在的东西和脑中梦到的幻象混乱地堆在一起,眼中的世界异常拥挤。夏熙清楚佐藤隆川今日为什么要把段君翔叫来,也清楚佐藤隆川的盘算,而眼前这三个连给他夹个菜都要针锋相对的男人让他觉得头疼得更厉害,甚至产生一种厌世的情绪。
男人有时候争风吃醋起来,会忘记最初的原因和目的,或者说他们的原因和目的就只出于占有欲,可夏熙完全不理解这种占有欲。
因为如果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他绝对不会阻拦对方,也不会把对方强留在身边,比如一朵漂亮的花,不会为了让它长得更好而修剪它,也不会因为喜欢就将它摘下。夏熙喜欢过很多东西,却从来没有过占有心理,就像玩游戏或者谈生意,赢和输、得到和失去,都是有意思的经历,何况占有后依然是一个结局:你喜欢对方,但对方不喜欢你,得到的只是越来越强的掌控感,和越来越空虚的欲望。
而夏熙不缺这些,整个夏家人都不缺这些。所以夏家人从来不屑于做强占这种事,就像夏毅天当年对待他追了一年的男旦,在遭到拒绝后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就像夏琛当时对夏熙的感情深到难以自制,却在知道会害了对方的时候立即选择远离。
得不到喜欢的人或东西又怎样呢,他是夏熙,是夏家的少爷,他可以去拍卖行买下价值连城的珠宝送给对方,可以在德城上空燃放一整夜的烟火作对方的生日贺礼,也可以和朋友一起去最奢华的会所享乐、去赌马场一掷千金地赌马、乘坐私人飞机去雪山上的餐厅品一杯红酒,还可以认真地用一星期的时间做出一个完美的策划案,再耐心地一年的时间执行它,直到成功击垮竞争对手的公司。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美丽的景色和想做的事,他不会狭隘地只盯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人总有很多得不到的,也总有很多能得到的,爱情只是生活里的一部分而已。
——可是对于那些天性偏执又缺乏安全感的人,爱就是想抓住的唯一。
他们没有享受过亲情,也没有真正的友情,他们不曾在有爱|的家庭长大,不懂得怎么去爱人,骨子里却对爱有一种偏执的渴望,像飞蛾追逐着星火。人终究是群居动物,有的时候,心里头把什么都看清了,手里有钱也有权利,尝遍了冷暖亦见过了繁华,但一个人坐在钱权堆成的椅子上,总是会生出冷意。
一个人能做什么呢?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在这世上,如果没有另一个懂你又让你觉得温暖和舒服的人能陪在身边,和你道一句晚安或者吃一个早餐,坐在一起随便聊聊天或者仅仅只是安静的陪伴,你遇到的新鲜事没有人能分享,想到过去的回忆没有人倾诉,再成功也会觉得空寂。
夏熙不怕这样的人生,因为他的内心足够强大,可但凡是人,都应该是怕的,甚至包括以杀人为乐的佐藤隆川。
亲人间的缘分要靠天定,朋友间则要靠利益勾连,虽然这个世上有如此多人,但如果找不到那个能让你想要携手相伴一生的爱人,就只能孤身活在被深海环绕的荒岛。蒋战威曾在荒岛上生活了那么多年,可有一天岛上照进了阳光,生出了绿意,就再不想回归到黑暗里。
中村智终于还是忍不住隐晦地跟段君翔提起了条约的事,段君翔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会,才缓缓道:“我之前说过,一共有两件事让家父觉得困扰,其实一件可能是中村司令比较关心的,另一件却是我比较关心的。而这件事正好需要劳烦中村司令,不知中村司令愿不愿意帮忙?”
虽然段君翔一个字都没有讲到铁路条约,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中村智立刻开口:“段少帅何必跟我那么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能帮得上,我一定竭尽全力。”
佐藤隆川知道段君翔要说什么,却没有说话,只微眯起眼任由段君翔指着夏熙道:“这位先生是帮过我的恩人,还帮助过家姐,家父一直希望能邀请他去南江联邦州做客,但他不知怎么得罪了佐藤少将,被扣在这里。”说着转向佐藤隆川,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可惜我跟佐藤少将不熟,所以想请中村司令帮我美言几句,能让佐藤少将抬手放人。”
佐藤隆川依旧没有说话,因为他在等着蒋战威说话。蒋战威千里迢迢地追到兴东联邦州,不是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夏熙跟别人离开的,而他今日叫段君翔来,就是做他一贯爱做的:引鹤蚌相争,得渔翁之利。
退一万步讲,就算夏熙当真跟着段君翔去南江联邦州了,也比跟蒋战威走要来得好。——在得知蒋战威也邀请了中村智和南野浩的那一刻,佐藤隆川就知道自己难以按原计划那样置蒋战威于死地,也再难阻止夏熙要和蒋战威离开的意愿。
因为夏熙是喜欢蒋战威的,只凭这一点,就算他用尽手段也比不过蒋战威,可段君翔不一样,夏熙会把段君翔当弟弟,当最信任的亲友,唯独不会把他当爱人。
他算计得很好,可惜佐藤隆川有他的算计,夏熙也有自己的算计,包括蒋战威段君翔中村智南野浩,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算计,人生不如意事常□□,所以谁都不能如意。